午夜影院_午夜电影_午夜剧场_电影_午夜电影院_久久人妻少妇嫩草AV_亚洲精品一区二区三区新线路_国产精品爽爽久久久久久_神马午夜影院_电影_午夜小电影_久久午夜无码鲁丝片午夜精品_久久精品99国产精品日本

影響有影響力的人

江西省“打假治敲”舉報電話:0791-88912728

首頁 > 社會 > 原創> 正文

勞罕|我身邊的親情故事——曾氏父子

編輯: admin來源: 北京文學2023-08-05 09:35:33

  清明節前,新聞圈有位朋友給我發了這樣一條信息:“老曾去世三年了,怎么從沒見你給他寫點什么?他朋友不多,你可是他經常念叨的一個喲!”

  其實,早就想寫寫曾老師,可一直不知道該怎樣下筆。寫那種無話找話、歌功頌德的諛文,憑我對曾老師的了解,他肯定不答應。說不定嘴一撇,又是滿臉的不屑:“瞧,你小子也墮落了!”

  可真要寫那個真實的曾老師,卻又不忍心:不單是為逝者諱,更主要的是,有的事說出來真的很殘忍。

  思考再三,還是寫了。職業的底線要求我不加矯飾,既寫寫他的長,也揭揭他的短。我相信,泉下有知,曾老師是不會怪罪我的。

  這不嘛,晚年他也一直在反思自己的過錯。尤其是在對待愛人、兒子這件事上,他竭盡全能補過。

  大四上學期,按照學校教學安排,我到京城一家報社實習。實習期三個月。因為班主任和這家報社的老總是大學同班同學,事先他曾修書給老總。所以,我得以直接面謁老總。

  記得報到那天,那個很儒雅的總編輯把眼鏡往鼻梁上方推了推,很認真地打量了我一番:“你們班主任的信,我收到了。他說你的文筆不錯,喜歡研究問題。那就到工商部跟著老曾吧。這個人脾氣有點臭,但論業務水平,全報社比他強的還不多,可以稱得上是專家型記者。平素,對稿子要求也非常嚴格。初學步,你跟著他,有好處。”

  盡管老總打了預防針,第一次見曾老師,還是被他的“臭脾氣”驚得夠嗆。

  那天,老總的秘書帶我去和曾老師對接。這是一個身量不高、已經有些發福的中年人。他的皮帶勒得很靠下,如此便顯得腹部碩大、很夸張地向前凸著;他的面色黧黑,臉頰的肉有些松弛、下垂;眉毛很濃很重,一說話,額頭就像有兩條橫臥的黑蠶在蠕動。

  說實話,以后來我對他的了解,他的相貌遠遠辜負了他的才學。

  秘書簡單介紹了我的情況,末了,加重語氣說:“這是總編輯親自安排的!”

  誰知曾老師并不買賬,眉頭一擰,那兩條黑蠶便擠成了一個疙瘩:“又給我塞實習生!我帶得過來嗎?”他用手指敲了敲桌子,“沒見我忙成什么樣子了!劉秘書,回去告訴頭兒,誤人子弟,可不是我老曾的風格。別人可以那樣做,我老曾,不能!”

  秘書很尷尬,朝我扮了個鬼臉,悻悻地退了出去。

  曾老師也不搭理我,自顧自狠命地一口一口抽煙。他面前一個碩大的陶瓷杯里,煙屁股早都溢了出來。

  我站也不是,坐也不是——也根本不知道該坐在哪里。

  他過足了煙癮,把煙屁股往杯子里使勁一摁,這才側轉身指了指角落里的那張桌子:“坐那里!”說完,又不理我了,埋頭看起報紙來。

  我悶坐了一會兒,怯生生問道:“曾老師,接……接下來,我……我該干……干什么……”

  “該干什么?你是幼兒園小班的小朋友?拉屎撒尿都要問老師?”

  說完,也許覺得自己的話過了點,第一次正眼看了看我,一字一頓地說:“先-看-報-紙。你看我不是在看報紙嗎?想學本事,就得有眼色。”稍頓了一下,才接著說:“你知道為什么讓你看報紙嗎?入鄉問俗,你先要了解本報的特點。即使老記者,看報也是基本功,通過看報知曉時政大勢和當前的報道重點。”

  這第一課,對我此后的從業大有幫助。這么多年來,我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報紙,許多的新聞敏感、新聞線索、新聞策劃就是從觸類旁通中發掘出的。

  這間辦公室,一共坐了6個人:除了曾老師,還有三位記者。此外,我那張桌子對面還坐了個女孩,也是個實習生。

  女孩姓方,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的,也由曾老師帶。不過,她馬上實習就要結束了。

  小方是北京人,很時尚,也很乖巧,待人很熱情,時不時會帶些零食放在每個人的案頭,包括我這個實習生。辦公室其他三位老師都很喜歡她。

  可曾老師對她頗有看法。每天上班時小方和他打招呼,他都置若罔聞,帶搭不理地鼻孔里哼一聲。

  一次,小方用門背后掛著的一條舊毛巾揩了揩桌面,被曾老師察覺了。明明知道是小方干的,他完全可以當面告訴她:這是我擦臉的毛巾,今后不能這樣了。可他沒有那么做,而是找來一支毛筆在一張版樣紙上寫下這樣幾個大字:“這不是抹布!”然后貼在了毛巾旁邊。

  還有一次,不知小方又誤了什么事,曾老師鐵青著臉狠尅了她一頓。下班了,曾老師還在生悶氣。見他未走,我只好留下來陪他。

  他一根接一根抽了五六支煙才余怒未息對我說:“你看她那個樣兒,是來學習的嗎?給她講怎樣改稿,她眼神飄忽、神游八荒,能聽進去才怪呢!采訪也是一樣,不專注聽采訪對象講,眉眼飛來飛去!哎呀呀,我真不想帶她……你小子,可不能學她!”

  對于實習,小方有自己的見解。有一次,辦公室只有我倆時,她告訴我:“畢業后,打算出國。再說了,這蜻蜓點水的兩三個月實習能學到什么?說白了,就是借實習這個機會多走走看看,游山玩水唄。嗨,愛怎么著就怎么著吧!”說完,又神秘地低聲說:“曾老師這個人,各色,報社沒有幾個人喜歡他。你知道嗎?他經常對老婆家暴。和自己的兒子也死掐呢!”

  不管別人怎樣評價曾老師,就業務而論,他的確有兩把刷子。

  他喜歡寫述評。他的述評,邏輯縝密、思想深邃,總有獨到見解。更讓我驚嘆的是他的文采。

  一般而論,以深度見長的文章,多不注意文采。新聞圈在鄙薄一個記者的時候,往往在說了他的一通不是后,末了來上這么一句:“這個人,文采還行。”

  曾老師的文字,極其干凈。曾有一個老編輯這樣評價他:“遇到版面需要刪活兒,老曾的稿子,只能由他自己刪。別人刪,哪怕刪個字,就接不上氣了。”

  搞文字的都知道,文字真能做到干凈,其實并不是件容易的事。那是需要披沙揀金、千錘百煉的!

  不獨干凈,曾老師的行文還很是優美:用詞考究,簡約的文言文被他很“白話”地活用,歷代詩詞歌賦信手拈來恰到好處地嵌入文中,通篇讀來,滿滿的書卷氣、清雅氣。

  我起初的幾篇稿子,被他修改后,屬于自己的,恐怕就是幾個標點符號了。我慚愧得直冒冷汗。

  一次,我惴惴不安問曾老師怎樣才能達到他的境界。他很得意:“小子,難啊!別說你一個實習生,報社乃至整個新聞圈,有幾個人敢和我比?”

  見我一臉沮喪,他寬慰我:“最近,聽你們年輕人經常哼這樣一句歌詞,‘不經歷風雨怎么見彩虹,沒有誰會隨隨便便成功。’流行歌,那是垃圾。可這句寫得不錯!小子,要想人前顯貴,必須人后受罪。告訴你一個寫好文字的秘訣——大量地背誦。有人反對死記硬背,那才是誤人子弟。只有背會的,才是你自己的。我從小就喜歡背誦,語文書能從頭背到尾;老三篇、毛主席詩詞也都倒背如流。大學畢業后,在農場改造那些年,又把古文觀止、史記、資治通鑒背得滾瓜爛熟。至于漢賦晉文唐詩宋詞,隨你挑吧,看看哪篇我不會?”

  他送給我一本他寫的書《經濟述評鉤探》,在扉頁上龍飛鳳舞寫下這樣幾行字:“論寫述評,我老曾在新聞圈說第二,沒人敢說第一!小子,好好學吧!”

  這本書,我一直帶在身邊,一直在學。越學越氣餒,越學越慚愧:他為什么有這樣的見識、這樣的思辨、這樣的角度、這樣的文采?說實在的,這輩子,我恐怕都達不到他的境界。

  一定是一肚子詩書的緣故吧,他的口才也一級棒,妙語連珠,詼諧辛辣。和人辯論時,直奔要害,犀利刻薄,句句見肉。對方哪怕再有理,也會被他駁得啞口無言。

  辯論時,他的肢體動作也很有特點:身體向左微傾,揚起的左手小拇指、無名指蜷縮,而其他三根手指半伸半曲,弧度很優雅。簡直帥呆了!

  記得我小時候看過的一部蘇聯電影,季米特洛夫在法庭上為革命事業辯護時,就是這樣的動作。

  工商部每周一下午都要開例會,除了傳達上級精神、報道指令,再就是點評上一周的報紙。每逢這個環節,幾乎就成了曾老師的專場。他一篇篇評點過去,把別人的文章批得體無完膚。可沒有一個人敢挑他的丁點毛病。大家都躲著他。

  話又說回來,他對文字精益求精,確實也挑不出什么來。

  一次,一位姓楊的記者對他文章中的一個用詞提出了商榷意見。曾老師旁征博引滔滔不絕講了半個小時,對方囧得面紅耳赤。他覺得還不過癮,結語時說:“老弟呀,你恐怕還得把初中的語文先補一補。”對方恨不得地下裂道縫鉆進去。

  那天例會結束后,他心情大爽,拉我聊起了天:“哼,還跟我辯?姥姥!”

  他不無得意地說起了年輕時候的事:大學期間,趕上了那個“特殊年代”,他是他們那個“戰斗隊”的司令。京城無論哪個“戰斗隊”和他們辯論,最后無不丟盔卸甲。

  曾老師這個人,貌似脾氣火暴、甚至有些古怪,其實,他心底也藏著柔情。

  一次,他原定到合肥出差,臨行前不知什么原因取消了。

  他讓我到北京站把車票退了。

  那是一張硬臥票。那年頭,買張臥鋪票非常難。我一到退票窗口,馬上有個人走了過來:“你要退票嗎?如果是臥鋪的話給我。省得你排隊。”

  我圖省事,便原價給了他。

  誰知當我興沖沖地把票款遞給曾老師后,他狐疑地看著我:“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?車票退給誰了?”

  我說了經過。

  “現在臥鋪票很難買的。退給‘黃牛’的話,一般都會給個十塊、二十塊……”

  我一下子明白了:他是認為我把回扣貪了。

  我很委屈,轉身到車站去找那個票販子。

  人倒是找著了,可人家死活不承認從我手里買了票。

  怎么辦?打掉了牙往自己肚子里咽唄!

  我湊了20元錢,給曾老師送去:“我找了‘黃牛’,他給了20元……”

  沒承想曾老師一下子拉下了臉:“你給我說實話,是不是你自己墊的。我最討厭別人騙我。”

  “這事我沒辦好……”

  “混賬小子!你這是打我的臉。我這樣給你說,是讓你多長點社會常識。”

  “我的責任,就應該我負。”

  “還犟?那么,是不是我還得給你跑腿的小費?你這個渾小子!”

  錢,他死活不要。

  那天下班,他對我出奇地客氣:“走,咱爺兒倆下館子去!”

  他請我來到王府井一家知名的館子,點了烤鴨,還要了一壺上好的龍井茶。結賬時,我留意到,他付了67元。在當時,那可是一個大學畢業生一個多月的工資。

  我倆邊吃邊聊。他講起了自己的過往:

  抗戰勝利那年,他出生在鄂西北的一座小城。父親是個小業主,母親不識字,可父母對他的教育看得很重,把他送到城里最好的學校。從小,他便顯露出了過人的天賦,記憶力超群,代數幾何老師一點就通。考大學時,他以小城第一的成績考入京城一所名校。他的志向是,畢業后當個外交官。

  可那場史無前例的“運動”,阻斷了他的前程。

  由于年輕沖動,他成了“運動”的活躍分子。其間,還被結合進了專案組。那個參加過延安整風的校領導,被列為學校的頭號“走資派”,每天都要向他這個“革命小將”請示匯報。

  可就是因為這段經歷,恢復高考后,第一年報考研究生,盡管他考分很高,卻沒有被錄取。第二年接著考,考分全校第一,依然沒有被錄取。

  他通過關系打探方知,當年那個頭號“走資派”早已復出,并分管這所學校,偶然間察看考生名單時發現了他,便告訴校方:“這個人,參加過當年整我的‘專案組’。”

  這么一說,校方哪里還敢錄取他。

  獲悉這一情況后,他試著給這個領導寫了封信,真誠懺悔。人家領導也很大度,很快便給他回了封信,勉勵他接著考。這一次,他輕松過關。

  說到這里,他不無懊惱:“當年真是吃撐了!后來活該在農場改造了幾年。”他還講了在農場的種種艱辛。

  這時,我問了一句:“師母是不是也是在農場認識的?”

  他似乎突然遭到電擊一般,表情僵滯了,話也沒了,埋頭悶悶地吃起來。吃了幾口,突然一拍筷子:“走吧!不吃了。”

  那天那一幕,加上此前小方說的那番話,我判斷,曾老師和愛人一定有著很深很深的矛盾。

  可究竟是因為什么?我不敢打問。此后在和曾老師的交往中,也盡可能回避他的家庭問題。

  不過,該知道的遲早還是要知道的。

  曾老師的業務之所以出類拔萃,甚至一騎絕塵,與他的敬業大有關系。他采訪時,不像有的記者,采訪對象怎么說就怎么寫。他善于揪住蛛絲馬跡、打破砂鍋問到底,而且,采用求異思維,反向推導、多方印證。任何一個采訪對象想搪塞他,萬萬做不到。那些所謂的“水貨”行家、權威們,被他幾個問題問下來,往往滿頭大汗。

  他告訴我:“一個稱職的記者,應該比采訪對象更高明。采訪對象未必知,你未必不知。因為職業特點決定了你不僅要讀萬卷書,而且要行萬里路。其他行業的人能有這樣的條件嗎?不可能有。如果你不能站得比人家高,說明你的書還沒有讀夠,或是你的路還沒有行夠。一句話,你還不稱職!”

  他不但采訪扎實,寫稿也極其認真。一遍一遍改,一遍一遍念,力求寫出韻律感。他說:“文理通順,那是中學生就該做到的事。像我們這種職業記者,篇篇都該是美文。”

  他的這些理念,我至今都奉作圭臬。

  他的心思,幾乎全用在工作上了。那個時候,每周只休息一天。禮拜天,他經常讓我到他西三環邊上的家里改稿。我知道,他是想讓我改善一下生活。

  此前,他曾問過我:“禮拜天報社食堂停了,你們這些外地學生怎么吃飯?”

  “只能瞎湊合唄。”我苦笑著如實相告。

  第一次見到曾老師的愛人,是在他的家里。

  說實在的,我怎么都不會想到,憑曾老師這副長相,竟能娶到這么一位漂亮的夫人。

  一定是曾老師告知了家里要來客人的消息,我一按門鈴,房門就開了:一位身材高挑、皮膚白皙的四十歲出頭的女子迎在門口。

  和她目光一遇,我便馬上垂下了眼瞼,因為她太漂亮了,驚得我不敢直視。

  她有一雙大大的丹鳳眼,一頭烏云般的大波浪長發。因為是在家里的緣故,她上身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淡青色的羊毛衫,下身是一條咖啡色的寬松休閑褲。

  一看就知道,女主人的衣著極有品位。

  她的身旁站著一個男孩,十四五歲的樣子,大高個——比曾老師至少要高出半頭。男孩長得非常俊朗,高高的鼻梁,大大的眼睛,卷曲的烏發,面部輪廓很像歐洲人。

  男孩穿著也很考究:白襯衫扎在淡藍色的西褲里,襯衫和褲子熨得筆挺,腳上是一雙咖色的休閑皮鞋。

  我愣怔了片刻,慌慌張張要換鞋,夫人攔住了我,笑吟吟說:“不用換。不用換。”然后,吩咐男孩:“林林,快叫叔叔!”

  男孩甜甜地叫了一聲:“叔叔好!”

  我趕緊說:“叫哥哥就好。我是曾老師的學生。”

  夫人說:“那怎么行。林林,記住,必須叫叔叔。”

  “就叫哥哥!”打我進門開始,曾老師就一直坐著沒動,不冷不熱地看著母子倆。這時,他才接了話。

  曾老師聲量不高,但屋里馬上沉寂了。母子倆明顯變得惴惴不安,再無言語。

  吃飯時,飯菜早端上來了,可母子倆依然待在廚房里。曾老師讓我動筷。我說:“等等劉老師吧?”

  事先我知道,曾老師的夫人姓劉,在一家劇場搞舞美設計。

  “吃你的!”曾老師黑著臉。

  “你兒子真帥!”我無話找話說。

  他突然暴怒了:“你他媽的能不能不說他!”

  因為不知道家里發生了什么事,我也不敢再言語,只能埋頭扒飯。

  以后,曾老師又請了我幾次。每次都是我和他在客廳里吃,他夫人和兒子在廚房里吃。

  一個禮拜天,曾老師臨時有事,讓我先到他家里去。

  劉老師正在陽臺上壓腿,一看那身姿,就是專業出身的。

  曾老師不在,家里的氣氛便很活躍。劉老師告訴我,她小時候學過芭蕾舞,她父親的愿望是等她長大后送她到蘇聯的瓦崗諾娃芭蕾舞學院留學。可后來,情況變了……

  “別再做你的黃粱大夢了!永遠改變不了你剝削階級的本質!”因為廚房比較密閉,我們沒發覺曾老師已回來了。

  劉老師馬上噤聲,臉都嚇白了。幫曾老師掛外套時,哆哆嗦嗦竟將衣服掉在了地上。

  又有一次到他家,我到廚房幫著端菜時,林林悄悄對我說:“哥哥,聽說你會武術。能不能教教我?”

  那個時候,電影《少林寺》的余溫還沒有散去,但凡是男孩,都做著武俠夢。

  “不允許!”客廳里的老曾耳朵很靈,威嚴地說。

  飯菜齊了,動筷的時候,曾老師又疾言厲色地對我說:“你給我記住,不允許教他。如果偷著教他,你就給我滾出工商部。”

  也可能是為了維護我,林林從廚房走了出來,委屈地說:“爸爸,為什么?為什么?”

  “為什么?你還敢問為什么?你想挨揍!”

  劉老師趕緊走了過來,把林林拉進了廚房。我發現,母子倆眼睛都淚汪汪的。

  人與人之間,我始終相信緣分。打第一眼起,我就非常喜歡林林這個小弟弟。那張俊朗的臉上,帶著熱情、善良,可他的眼神里,又透著這個年齡段的孩子不該有的憂郁。

  每次,我到廚房幫著端菜,他的目光始終熱切地追隨著我,想幫我,可剛一跨出廚房,又總怯怯地站定了。

  有一次,我從他家里吃完飯出來,沒走多遠,他追了上來,塞給我一個紙包:“哥,我看你很喜歡吃這種餅。”說完,不等我推辭,一轉身跑了。

  這是劉老師做的一種小圓餅,麥粉和米粉混合而成,巴掌大小,薄薄的軟軟的,入口有一種甜絲絲的感覺。我曾在飯桌上夸過這種餅好吃。

  辦公樓的后面,是一條悠長的胡同。我住的招待所就在這個胡同里。一天下午下班,我剛走進胡同,林林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里鉆了出來,熱切地叫了一聲:“哥。”我問他為啥這么晚了還不回家?他說,就是想來看看你。

  我倆到附近的后海邊轉了很久很久。這時候的他,不見了怯生生的樣子,很活潑、很健談。我發現他讀了很多很多課外書。

  此后,他又來過好幾次。

  我明白他的小心思:很想學武術。但礙于父親有言在先,他不敢明著提出。而我,也同樣礙于這個原因,不敢主動教他。

  其實,這是個很有家教很乖的孩子啊!

  那次在曾老師家挨呲兒之后,我非常難堪,對曾老師也產生了一些情緒。所以,有一段時間,我刻意躲著他。他再請我去他家,我借故溜號。

  他肯定是察覺到了,一天下班后,他沒有去趕班車,讓我陪他到后海散散步。

  起初,他一言不發只顧往前走。從他一支接一支抽煙看,心里一定是波濤洶涌。

  終于,他放緩了腳步。等我和他走齊了,突然說:“你也是個大小伙子了,你該知道什么是男人最該維護的尊嚴吧?”

  我不明就里地看著他。

  他嘆了口氣:“奪妻之恨,放在誰身上都不能忍!”

  然后,給我講起了他和劉老師的恩恩怨怨:

  劉老師比他小一歲,和他在同一座城市長大。不過,劉老師的父親是城里最大的資本家,在漢口也有很多買賣,有劉半城之稱。

  公私合營前,劉家有洋房、小車、仆人。公私合營后,就漸漸落魄了。尤其是“文革”襲來,劉父淪為人人唾棄的“五類分子”。

  劉老師從省城師范大學聲樂系畢業后,被發配到了一家軍墾農場。這時,已是“文革”后期了,曾經很活躍的曾老師也因失勢來到這家農場接受改造。

  都是大學生,又同病相憐,很快兩人便相愛了。可是不久,曾老師有了心病:農場“軍管會”的頭頭經常找他愛人談心,并且一談就是很晚。

  又過了一段時間,他被安排到農場最遠的一個分場修大渠,而劉老師則被吸收到農場的“毛澤東思想宣傳隊”當報幕員。

  有一天晚上,他臨時從工地回來,見那位頭頭正從他的家里匆匆離開。這時,已快12點了。

  “這么晚了,他來干什么?”他追問妻子。

  劉老師說:“明天有最高指示發布,他來通知宣傳隊臨時加演一場節目。”

  曾老師問來問去,妻子就是不承認有私。那一晚,他第一次打了妻子兩耳光。

  一年之后,有了兒子。隨著兒子一天天長大,他就越來越生氣:兒子,壓根兒不像他。

  “這樣的事,換你,能忍嗎?”曾老師左右手交替不停地揪著頭發,有點歇斯底里了。

  “可是,您有實據嗎?”我問。

  他愣了一下:“那晚,看到的,不是實據嗎?那個狗日的,半夜三更跑到我家里,能干嗎?”

  “那個年頭,連我這個年齡的人都知道,貫徹領袖精神不過夜。有了最高指示,要敲鑼打鼓連夜上街游行。”

  他不吭聲了。過了一會兒,問:“那么,兒子不像我,又是怎么回事?”

  “可能更多地遺傳了母親的基因吧!民間不是這么說嘛,‘兒子像娘’。我看他和劉老師長得很像。影響遺傳的因素很復雜,有的還是隔代遺傳。您比我學問大,這點,您一定能想明白。”

  他不吭聲了。

  我接著說:“說一句不該說的話,您這是疑心生暗鬼。我看人家劉老師,正派得很。再說,她那種家庭出身,在那種環境下,哪怕真有什么,也是被迫無奈的。您應該原……原諒她……”

  “什么?原諒?你他媽的渾蛋啊!”他一把揪住了我的脖領子,頭上青筋暴綻。

  過了一會兒,也許覺得自己失態了,連聲對我說:“對不起!對不起!唉——”

  那一聲長嘆又粗又長,里面夾雜著悲憤、無奈和屈辱……

  那次湖邊暢談,實際上并沒有解開曾老師的心結。他依舊終日悶悶不樂,依舊不停地發著脾氣。

  看他這樣,一天辦公室就剩我倆時,我試著問他:“曾老師,這種情況,你為啥不和她離了?你倆這樣耗著,多累啊!”

  他顯然有些吃驚,抬頭死勁盯著我:“你說什么?離了?”眼神里滿滿都是憤怒。

  他夾著煙卷,在房間里走來走去:“說得好聽!離了?那我便宜誰?她的長相、氣質,很符合我的審美……”

  “很”字咬得很重。

  在房間里足足走了幾十圈,他才一屁股坐回了椅子,狠狠剜了我一眼,意思是你怎能說出這樣的混賬話。

  后來,我在復盤曾老師、劉老師這段姻緣——這是時代造成的一場孽緣:如果處在升平世,兩個都有著很好學養、情趣的人,一定會琴瑟和鳴、舉案齊眉。但是,世事顛倒了,美丑扭曲了,一切便都移形錯位,原該正常的變成了不正常。其實,從骨子里,曾老師一直深深愛著劉老師。因為深愛,他希望他們的姻緣里不夾雜丁點的雜質,容不得半點褻瀆,是完完整整的。可是時代,憑空帶來了許許多多個人無法抵御的雜質。雜質,讓愛生恨。愛之越深,便恨之越烈。看到氣質若蘭的妻子、看到不像自己的兒子,越看就越有氣。天天看,就天天生氣,于是,就天天拿娘兒倆出氣。

  他這樣,劉老師能回饋給他愛嗎?肯定不能!一輩子就生活在這樣的氛圍中,實在是太殘忍了!

  其實,曾老師心里,時時刻刻都在呼喚著愛。一天,他在看一本雜志,突然放下雜志,用很奇怪的眼神看著我,壓低聲音說:“雜志上說,現在的大學生都很浪漫,激情來了,在校園里大庭廣眾就敢接吻?真是這樣嗎?”

  我不知該怎樣回答他。

  “有沒有?”不等我回答,他突然嘆了口氣:“唉!我家那個,從結婚到現在,從來就沒有主動過。就像個僵尸……我這一輩子啊!”

  畢業后,我分配到了京城的另一家報社。因為有這份師生之誼,我和曾老師來往比較密切。

  總體看,他的職業生涯并不順遂:因為性格的緣故,盡管每位總編都承認他能力超群,可始終沒有重用他。退休前,他好像連個小組長也沒當過。工商部他帶過的學生都當了他的領導。

  他的脾氣變得更加暴躁。和愛人、兒子的關系也更加糟糕。

  一次,朋友圈里流傳這樣一個消息,說曾老師把自己的兒子送進了派出所。

  原因是,隨著兒子年齡的增大,性格越來越叛逆。到后來,根本不服曾老師的管教。譬如,曾老師讓兒子晚上十點鐘必須回家,可兒子故意過了十點鐘再回來。兩個人的矛盾便一天天升級,從口角變成了廝打。此時的曾老師已不是兒子的對手。

  那天,兒子故意十二點才回家,曾老師不讓他進家門。劉老師苦苦哀求也不行。

  大冬天的,齁冷齁冷,已出落得人高馬大的兒子急了開始砸門。曾老師便報了警。

  警察聽說是父子倆鬧別扭,勸了幾句就想走人。可曾老師不干了:“我作為一個公民,報了警,你們竟不管不顧!這完全是瀆職,我要向上級部門投訴你們。”

  警察也只好動了真格,把兒子給拘了。

  新聞圈里,當大家把這則“逸聞”當笑話傳時,我動了怒:“這是編造。都是圈里人,嘴下留德好不好?!”

  可是過了幾天,已是深夜二三點鐘,我家里的電話突然響了,聽筒里傳來了曾老師有氣無力的聲音:“如果我有個三長兩短……記著給我報警。就說是我兒子把我掐死的……我脖子上的掐痕,就是證據……”

  我披衣下床,愣了好長時間。

  又過了幾年,我調到杭州工作。有一天,曾老師竟找上了門。

  這時,他已退休。可退休的他,風頭比在職時還勁:搶他的媒體多了去了。他在幾家報紙、網站兼職,開了專欄;還頻頻以嘉賓身份在電視上露面。

  我請他到湖畔居喝茶。他打開隨身的手提電腦,給我看他接受境外媒體訪談時的視頻。這時的他,笑語朗朗,滿滿的自信。

  “你兒子……”我很想知道母子倆的狀況,可話到嘴邊,又吞了回去。

  就這么一句,前一秒鐘還逸興遄飛的他,突然呆住了,愣怔了半天,捉住我的手哇哇大哭起來。

  周圍的人都投來異樣的目光。有幾個人,還好奇地離開座位走了過來。他不管不顧依然哇哇痛哭,鼻涕流了老長老長。

  我趕緊給他塞紙巾,他不接,哭得一聲比一聲響。我知道他的脾氣,勸也沒用。就任他哭。

  足足過了十幾分鐘,他才止住哭:“我對不起……對不起兒子啊……”從他斷斷續續的敘述中,我聞知了噩耗:林林患了腦瘤,而且是惡性的。

  我眼前出現了那個少年一幕幕的過往。心里堵得難受。

  他把我的手攥得生疼:“我兒子得腦瘤,是不是因為我經常揪著他的頭發……往墻上撞引起的?你不知道……林林小時候……多……多么聰明……記憶力比我還好……”

  我緊著勸解:“曾老師,您多心了。撞擊只會得外傷,不可能引起腫瘤。”

  “你說的是真心話?” 他直直盯著我,一連問了好幾遍。

  那天,他讓我陪他到靈隱寺去。

  在觀音殿里,他跪下臃腫的身體顫巍巍向觀世音菩薩像磕頭。別人一般是磕三個,他一連磕了幾十個。并向功德箱里捐了厚厚一沓錢。

  見有穿灰色僧袍的香客給觀音像前的長明燈添油,他對我說:“你去問問,我能不能添?花多少錢都行。”

  那年年底,我回北京開年會,打曾老師的電話怎么也打不通,便向他的同事打聽他兒子的狀況,想去醫院看看。

  “已經過世了。”曾老師的同事說。

  那個同事還告訴我,在兒子彌留的最后階段,曾老師盡到了做父親的責任:他不讓別人服侍,在兒子身邊搭了一張小床,天天端屎端尿,幫兒子擦拭身子……

  在京期間,我多次聯系他,都沒能聯系上。回杭后,每隔一段時間,我便試著撥一次他的電話,始終沒能撥通。

  三年前的一天夜里,突然,他的電話打了進來,聲音已經非常虛弱,且斷斷續續:“小王,我的癌癥……已……已……到了晚期。我要走了……請替我照看一下老伴兒。經濟上,我不操心……有存款,還有兩套房子。可……可她患了風濕性心臟病……”

  哽咽了半天,他接著說:“我要去……和兒子……團聚了……我再不打他了……絕不再打他了……如果有來生……讓他打我……我給他當兒子都成……”

  我眼前又浮現出了那個頭發微卷、英挺俊朗的少年。如果他活到現在的話,也該接近四十了吧?

  可他,卻永遠停在了25歲的年齡!

  勞罕:作家,現居北京。

  特約編輯 驀凡

  原載《北京文學》(精彩閱讀)2023年第8期

?


相關新聞

經晚直播間

更多+
国产内射爽爽大片视频社区在线| 神马午夜福利不卡片在线| 久久久久国产一级毛片高清板| 小荡货好紧好爽A片视频| 久久久久久久久中文字幕| 九九热在线这里只有精品| 国产精品午夜电影| 日韩高清中文字幕在线| 亚洲国产高清福利视频| 欧美在线 日韩精品| 日韩有码中文字幕在线| 少妇的肉体AA片免费观看|